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開了雲花,謝了台花?
轉上海拔兩千六百公尺,雲南呈貢縣梁王山。
車子不知翻了幾個山頭,九人座麵包車顛簸過大石、尖石、大坑、小坑,跌跌撞撞,震著跳攀三小時上山。穿過濃得化不開的雲霧後,眼前是綿延兩百七十公頃的草綠花田。
中國芊卉集團副總經理余子田雙手後背交叉,雙腳飛快踩過滿是雜草泥濘的花田,仔細檢視一棚棚當季的百合。梁王山的花棚上千個,花朵有幾十萬枝。
「價錢好,也不能搶收成這樣,」他盯著採收情形,喊來地方幹部,有點生氣,「花苞太生了,要注意點。」
戴著眼鏡,身體圓胖的余子田是彰化田尾人。他從小是花農,八年前來到昆明,今年三十四歲,一手掌管芊卉集團在昆明的生產銷售。
一九八五年在台中后里成立的芊卉集團,以進出口台灣花卉球莖、種苗、種籽,與引進國外新品種與技術為主,是台灣最大的花卉種苗公司。
十一年前進駐大陸,一九九六年到廣東惠州與昆明建廠。從最初二十七公頃到現在二七○公頃生產基地,芊卉已成為雲南當地最具影響力的台資企業之一。

帶動生產:台商催得雲花開

雲南本來就有花,雲南人也賣花。但讓花變得有市場價值,是像芊卉這樣的台資企業引領而來。
雲南現在是全中國供應鮮切花的生產大本營。根據雲南花卉產業聯盟統計,平均每兩枝花,就有一枝來自雲南。中國大陸的花卉產業快速發展,雲花的產值也自一九九九年起上升,二○○三年已破十億人民幣。(見一三二頁表一)
年均溫十五度,氣候常如二、三月的春城昆明,是一座全年遊客超過一千兩百萬的旅遊城市。
但它也曾是最貧困的縣市。四千三百萬人口中,超過七成是農民,十年前,逾九成農民年收入低於當年中國的人均所得。
十年前,農民以種植玉米、小麥等經濟作物為主。種花的人少,一公斤花只消二塊三毛人民幣,多是自產自銷,有花無市。
芊卉進駐昆明,開啟了「花能賣錢」的市場概念。
為了說服農民種花,唯一的方法是「種給他們看」。余子田從引進新品種,播種、繁殖種球、育苗,到組織培養,甚至到成花開的樣式、顏色,採摘,一道道向農民示範。他還發揮以往在台北花市拍賣的經驗,示範花卉拍賣交易。
台灣花農及花商在一九八七年改革開放後,就陸續進入中國大陸。與一般農產品不同,台灣花卉產業帶去的不僅是品種、技術,而是一整套營運生產模式。
二○○二年,芊卉在喀左南哨柏溝村建溫室示範園,栽種二十五萬株東方百合,四十五萬個種球,當年營收達九十七萬人民幣。看到實質鈔票,當地農民才相信花有市場,改作花卉,也願意上市集賣花。配合省政府改善經濟的口號,「雲花」開始打出當地名號。
目前為止,雲南花卉種植總面積超過一萬三千公頃,總產值達五十億人民幣。據雲南省政府統計,去年「雲花」出口到大陸各省的總額達四一五○萬美元,比前一年增加三六.五%。
芊卉開啟雲南花卉的企業化經營,也帶動台商開枝散葉。到二○○四年底,雲南省的花卉相關企業達七九七家。在雲南的四百二十家台商中,花卉相關產業佔了一半。
台商帶動雲花的市場觀,改善當地農民收入,也造就今日斗南花卉市場的熱絡。至今每天在斗南市場交易的農民,月收入從以前的三百元人民幣,上升到八百元以上。
濃眉大眼,土生土長的昆明人楊成,一九九八年接觸芊卉董事長景文德之前,原本在斗南山腳賣麵。「昆明現在八○%的外來品種,都是芊卉帶來的,」夾雜地方口音,一身亮橘休閒衫的楊成笑來靦腆,他現在是芊卉的供應商之一,可以穩穩賺錢。

掌握消費:新通路與新品味

從花卉產地往東,轉往全中國大陸最繁華的消費大城——上海。台商在上海,不但掌握最大的通路,也引領最時尚的品味。
在上海最大的精文花市,接近黃昏仍門庭若市。在產地論「斤」賣的花,到了上海就用「枝」來算。一束包裝十六朵、綴著金絲金粉的百合,大約賣五十塊人民幣。賣花的小伙子說,買花的多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。
中國大陸的鮮花消費市場正快速崛起。據官方統計,中國大陸近年花卉消費量以超過二○%的速度成長,二○○三年產值達三五三億人民幣,已是台灣的十倍以上。
而同為大城市,上海人愛面子,追流行,對新事物的接受度奇大。去年上海鮮切花的銷售達四億枝,是一九九二年的四十倍。全市一千三百萬人
口,平均每人每年鮮花消費量超過三十枝。
總部在台北東區,在上海設分公司的采晨國際花藝設計公司,現在是上海中產階級送禮、空間設計、大型展覽布置的首選。
走進座落在上海長寧區虹景路的采晨,白色與原木色調與透明玻璃相映,傳來陣陣幽香。各色花藝品用竹籐、陶瓷、玻璃器皿塑造各種流線設計,透露含蓄的美感。
「我們想改變上海人的消費觀,」負責人鄒瑞雪說,采晨試圖用清淡高雅的白色與粉色,取代上海人特愛的大紅大紫。
上海人的高價消費能力驚人。鄒瑞雪說,同樣一束設計花,台灣約八百台幣,這裡開價約一千二台幣,照樣供不應求。一個簡單的花器,開價四百八十元人民幣,與台北有過之無不及。

打造中國第一個花卉流通平台

除了頂極消費族群,鮮花也開始透過賣場,走入尋常百姓家。
目前掌握最大通路的是成美園藝董事長,彰化人魏應守。
一九九○年創立的成美,以生產與銷售盆栽為主,在上海、廣東、北京、瀋陽等大城有十二家行銷公司。它在一九九六年首先在海南建立熱帶觀葉植物的生產基地,現在在當地家樂福、樂購、B&Q、宜家等大賣場設有一百多個園藝專櫃,全國經銷商有一千家。
今年一月,成美在上海浦南,打著「大批發、大流通、大平台」的名號,由上海政府出資一.五億人民幣,打造中國第一個花卉流通平台——華東花卉流通中心。
渡過黃浦江來到流通中心,眼前是第一期完工,佔地一百三十畝的透明建築。
在三十六度的豔陽下走進中心,頓時一陣清涼。整個中心就是一千兩百坪的大玻璃溫室,氣溫比外面低七度,頂層以三層遮陽板和空氣間交錯散熱,天花板垂吊幾百個圓型的自動景觀造霧器。在電腦控制下,水霧自動噴灑保持溫度與濕度,但只在空氣逗留,不會飄下弄溼地面,與一般生產基地的單層簡易花棚完全不同。
整個溫室也是流通大平台。魏應守解釋,平台兩側都接著海域,鮮花旺季時,只需幾個人以電腦接單,鮮花港口右邊從生產地進貨,不用裝卸,直接從左邊海運出貨到全國各地。

貢獻花卉物流經驗

去年成美的年營業額約一億人民幣,出貨四百萬盆花。它也從台灣進口金錢樹、鳳梨花、馬拉巴栗與大花蕙蘭,佔總體銷售量的一五%。
負責上海市松江區經濟發展規劃的農業委員會主任封堅強說,以前新橋區有產地直銷的花卉市場,但沒有通路經驗,成美在物流的貢獻很大。
「上海是領頭羊,花卉商品品質又好,應當拓大市場。但政府不能經營去做,所以找成美談,」他一心求發展,運用最新科技,「浦南交易市場要完全現代化,人不需要碰面,用網上交易,不要再走回頭路。」
兩年前來台灣參訪農業後,他甚至規劃好要保留黃浦江上游,發展消費休閒農業。
「松江區已經太多工業,」封堅強說,「城市未來要建立在生態上,這是世界趨勢。」

遍地開花?血流成河?

台灣花卉登陸,牽起生產到銷售的兩端,開啟經營與消費模式先河。但新品種、新技術也隨之帶離台灣,反過來與台灣花農競爭。
具有台灣優勢的花卉品種已在大陸生根開花。台灣大千花卉集團總經理陳昌龍曾表示,以蝴蝶蘭為例,在去年廣東上市的六百萬株之中,台灣的品種至少佔八成。而像金錢樹、發財樹、觀葉植物、加拿利海棗等花卉,近年經台商引種後,也已實施本地化生產,普遍推廣種植,連一般的花農都掌握了生產技術。
「種花其實沒有技術可言,」中興大學行銷系教授李皇照苦笑。大部份花卉,農民只要種籽不差,多試驗幾次,大多八九不離十。
大陸花卉也開始回銷台灣。大陸的蝴蝶蘭、菊花、唐菖蒲與康乃馨已陸續進入台灣,與二○○三年相較,台灣去年出口大陸的花卉總值已經變少(見一三二頁表二)。
以蝴蝶蘭為例,自二○○一年被引進大陸後,不但影響台灣蝴蝶蘭出口到美、日的市場,由二○○三年的五百萬台斤降到去年四百六十萬台斤;大陸蝴蝶蘭回銷台灣的數量,也自二○○三年的一萬五千台斤,去年上升到五萬七千台斤。
在昆明統一生物科技董事長、昆明台商協會總會長陳嘉雄的眼裡,「蝴蝶已經崩盤了,」他壓低聲音,滿臉痛苦。
蝴蝶蘭近年引進大陸,在官方鼓勵下,民間一窩蜂搶種。今年年初,蝴蝶蘭供過於求,市場需求八五○萬株,卻爆出一千六百萬株的供應量。價格由原來每株二、三百元人民幣,跌到二、三十元。像陳嘉雄這樣以蘭花種苗為主的台商,現在正面臨嚴酷的生存考驗。
這也代表,被台灣視為明星產業的蝴蝶蘭,已經不再有獨佔市場的優勢。
走進陳嘉雄的蘭花生產基地,花開八朵,綻著紫紅大花瓣的蝴蝶蘭有上萬株。現在吐著花的,大都兩年前就被預訂。
但在角落,也有更多被修剪過的蝴蝶蘭。因為今年市場爆量,為了維持價格,很多台商不是把花丟棄,就是忍痛剪掉花梗,等待明年再賣。。
來昆明十二年的陳嘉雄說,現在養蘭花的台商一片低迷。連統一、中鼎生物科技等大廠商都倍感壓力,「何況是單一的個體台商,」他滿臉愁容,不停嘆息。

不公平的競爭

台灣花卉登陸十多年來,有成當地龍頭,也有更多血本無歸。
中國大陸的制度與人心,都還未到位,台商面臨許多不公平的競爭。
芊卉副總經理余子田表示,當年芊卉首度從台灣引進非洲菊,向昆明農民示範教種時,許多農民進來參觀,混亂中用手一抓,「花苞就帶回去接枝了,」他很無奈。
中國大陸在兩千年時就通過種苗法,保護原生種苗,但形同虛設,「你跟他們怎麼講法?」余子田反問。當地很多二十出頭的年輕農民只有中學畢業,甚至許多人只讀了小學。
十多年前,台灣花農看中大陸土地便宜,大舉進軍,但沒想到土地面積過大,員工遠在天邊難以管理,很多狀況意想不到,都讓台商上當吃虧。
很多台商都有共同的經驗:跟了四、五年的大陸幹部,最後捲款上百萬人民幣潛逃;要施肥的幾百斤肥料發下去,過了幾個月作物欠收或死亡,才發現肥料被扔到湖裡;而為了偷新品種,連夜摸黑把整株原苗偷挖走的,也大有人在。
同為台商的雲南新綠花卉公司邱垂論,碰過被騙光財產的台灣花農,在大街上行乞。「我給你出機票,回台灣吧!」他看不下去。
但最不公平的競爭,是來自國營事業。中國大陸政府出資扶持了好幾家國營花卉企業,它們不計研發、水電、經營成本,價格超低,台商要在正常市場與這些企業爭高下。「它們永遠不會倒,」中興大學園藝系教授簡立賢表示。
事實上,造成今年蝴蝶蘭崩盤的原因,就是因為地方政府在二○○一年市場大好時,大量扶持民間種植,因此打壞了市場。
地方政府也常說話不算話。以去年芊卉在昆明玉溪開辦的交易中心為例,當地政府原允諾出資近兩千萬台幣,「後來一毛錢,一毛錢也沒有,」芊卉董事長景文德加重語氣。玉溪市場後來草草收攤。
因為不信任政府,許多台資企業被逼得做「一條龍」,從生產、組織培養、周邊設施到銷售,統統自己來。也因為如此,企業戰線拉得過長,像芊卉去年營業額雖然達三億人民幣,但整體來說並不賺錢。

春城如戰場

四季如春的昆明,其實有點冷。
九點鐘才入夜的昆明,天還大亮就吃晚餐。晚上十二點開始,花市又開始熱鬧,花農趕著排隊搶位。
在春城打拚不如想像中浪漫。遠離旅遊指南的觀光勝地,花卉產地其實堆肥味撲鼻,到處是指頭大的肥碩蒼蠅,大剌剌地飛在衣服上、包包上、飯菜上。一張捕蠅紙能捉上三、四十隻,密密麻麻。
對離鄉背井的台灣花商、花農來說,每天睜開眼都是一場硬仗,與大自然搶種、搶收、搶時間。但「既然來了,就沒有辦法回頭,只能一直往前走,」陳嘉雄十二年來沒有休息,余子田長出了白頭髮。
無論在高山、平地,或是熱如火窟的繁華上海,台灣花卉業者在大陸拓荒,開花,同時也受傷。
而他們的經驗,能不能借鏡回台灣,為台灣花卉帶來春天,衝出另一片市場?


資料來源:天下雜誌電子報(2005-09-0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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